洛亚方舟

·病弱羡

·穷奇道之后，金子轩被温宁所杀，魏无羡求得一味名为大梦不醒的仙药，换得金子轩的复活。

一命换一命，他将逐渐失去生命。

第一章·无心·第一节

 

 

质地温润的玉瓶在虚无中幻化成形，仙人弯下腰，将玉瓶放在他高举于头顶的手心。

 

“此药名为，大梦不醒。”

 

 

夷陵老祖穷奇道大开杀戒，害死金子轩一事，在几日之内便传遍了仙家各处。闻者惊异，愤恨，拍手称快，反应各异。但有一点却出奇的一致，那便是魏无羡丧心病狂，罪该万死。

 

群情激奋，沸沸扬扬的人群喊得热烈骂的也痛快，却默契地绝口不提攻上乱葬岗一事，热热闹闹地吵了几天，眼见金子轩尸骨渐冷，又一件惊天地的大事，炸翻了整个修仙界。

 

夷陵老祖魏无羡，不知从何找来一瓶极品仙药，竟将金子轩生生复活了！

 

此番复活，并非鬼将军温宁那番肉身已死，活过来的只是个不人不鬼的阴森物什，金子轩能吃能睡，能呼吸能思想，除却刚醒来有些许虚弱之外，与先前的金子轩并无半分区别。

 

这么一来，仙门百家的议论声彻底止不住了。活死人，难道夷陵老祖修为已经高深到这等地步，竟能将死人生生救活过来？

 

“要我说，肯定有阴谋！”有人坐在客栈里，手中端着一杯凉茶，“魏无羡今年才多大？二十一有吗？他修为若如此高深，早在射日之征里怎么不用，当时咱们死人还少吗？我看，金子轩恐怕跟那鬼将军一样，早被他炼成凶尸了！”

 

“可兰陵金氏不是说金子轩一切正常，跟活人一样吗？”

 

“你信？”端凉茶之人嗤笑一声，“人家是大修仙世家，当然得这么说。要不下一任家主是具尸体，这说出去多难看。”

 

“我看也未必。”另一人凑过来，捋了捋下巴处一点山羊胡，“不是说他得了什么灵药吗？说不准是魏无羡又用什么阴邪法子炼出来的呢！”

 

“这话有理！”旁边有人拍手叫好，“我听说，魏婴掳走了夷陵三千女子，这未出嫁的女子精血阴气最重，谁知道魏婴能干出什么事来。”

 

“不是说他还抢了五千童子吗？”

 

“对对对，连小孩儿也不放过，当真丧心病狂！”

 

“要不是金子轩宽宏大量不跟他计较，不说他干的这些混账事，单就他前两天在穷奇道大开杀戒，他现在还能缩在乱葬岗上好生活着？”

 

聚在一起的几人于是又绕到老生常谈的话题上去，一起将魏无羡从头骂到尾，狼心狗肺忘恩负义胡作为非，最后拍桌定论，此举若非有诈，那一定是魏无羡用了什么阴邪法子，魏婴魏狗罪该万死，兰陵金氏宽厚仁义。

 

隔壁桌边的黑衣人侧耳饶有兴趣地听了好一会儿，见几人说累了开始彼此推杯送盏，颇有相见恨晚之意，这才一脸无趣地晃了晃手中的酒杯，一饮而尽，抄起桌边的一杆通体乌黑的笛子，大摇大摆地出了门。

 

正午的阳光略微有些刺眼，魏无羡在门口恍惚了一瞬，一阵哭嚎突然在街角响起。魏无羡扭头看过去，便见一个小男孩缩在墙角，面前站着三两个抛着石头的大孩子，一身脏兮兮，哭的脸都红肿一片。

 

哎哟。魏无羡眨眨眼，毫不犹疑地抬腿走了过去。

 

那小孩儿缩在墙角，边哭边嚎：“你们这是欺负人！你们走开！不然，不然……”

 

大孩子嘻嘻一笑，石子在手心里一下下抛起又接住：“就欺负你了！谁让你长得那么矮？我就不走，不然怎么样啊？”

 

小孩儿哭叫：“不然我就叫夷陵老祖把你们吃掉！”

 

魏无羡脚步一顿：……

 

大孩子闻言，弯腰哈哈笑了起来，道：“你还信这个？好啊，我等着，夷陵老祖呢？”

 

他边说，边攥住石子，装摸做样的瞄准了小男孩的方向，小男孩儿吓得又是一阵哭嚎，整个人拼命向后挤，大孩子笑道：“我数三下，就等你的夷陵老祖了。”

 

“三……”他向后张开手臂。

 

“二……”围观的几个孩子开始鼓掌喝彩。

 

“一……”大孩子抡起手臂，抛出了石子。

 

小男孩儿用手把脸挡得结结实实，几乎吓到僵直了。却并没有等来意料之中的疼痛，男孩儿懵懵懂懂地睁开眼，正看见一个黑衣人弯下腰，用两根手指稳稳地夹住了那块石子。

 

黑衣人面容俊美，眉宇间隐有阴森之气，脸色却是如死人般的苍白无色。唯有轻挑的眼梢处几点红色，衬得他邪魅又惊艳。

 

黑衣人把石子高高地抛起来，看着几个孩子，勾唇笑道：“叫我做什么？”

 

几个孩子俱是一愣。

 

魏无羡漫不经心地摸了摸腰间的陈情，随手打了个响指。自他腰间一只锁灵囊中蔓延出红色的雾气，绕到他身后，化成了一只通体惨白，满嘴獠牙的小鬼，扒在他的肩膀上，越过肩，恶狠狠地看向几个孩子。

 

大孩子一声惨叫：“夷、夷陵老祖！”

 

“快跑！夷陵老祖来吃小孩儿了！”

 

几个孩子拔腿就跑，魏无羡站在原地笑了两声，又是一声口哨，把小鬼收回腰间。他转过身，蹲下来去看被欺负的小男孩，那孩子似乎是被吓惨了，只知道愣愣地看着他。

 

“下次他们再欺负你，你就报我的名字。”魏无羡对他笑笑，“想来这些人也不敢再吓唬你啦。”

 

小男孩儿傻傻地看了他一会儿，突然道：“你不吃我吗？”

 

魏无羡被他逗得笑出声来，半晌，他摸摸男孩儿的头，替他擦擦脸上鼻涕眼泪还有灰尘混杂的脏东西，道：“嗯，夷陵老祖只吃坏小孩，不吃好小孩。你做个好孩子，我就不吃你。”

 

小男孩儿歪歪头：“那你会吃他们吗？”

 

他们，指的肯定是那些跑走的孩子们了。

 

魏无羡替他理了理衣服，道：“这个嘛，就要看他们之后的表现了。”

 

小男孩紧张道：“你、你不要吃他们。我刚才是胡说的，我会劝好他们，他们都会做好孩子的。”

 

魏无羡眨眨眼：“嗯，好。”

 

旁边的摊位上有贩卖糖人的，魏无羡起身买了只小马送给他，想了想，又买了一只小兔子准备带回去送给阿苑，等到男孩子的母亲找过来，魏无羡才放心大胆地扭头离去。

 

行至半路，他停下来买了一袋白萝卜。今天没有碰到卖土豆的，他也没有刻意去寻。魏无羡单手拎着萝卜，边哼着不成调子的歌边往乱葬岗上走，走到半山腰，脚下有一块凸起的石头，魏无羡随意的抬腿向前，却突然一阵无力。

 

就好像世界突然变得缓慢了一般，他像坠入不会苏醒的梦，梦中是一片漆黑的绝望，他的心脏在瞬间抽紧发痛，胸腔像被挤压一样痛苦难熬，魏无羡身形一抖，整个人向后仰过去，在山石上碰撞翻滚数十米，狠狠撞上了一块石壁，这才停了下来。

 

他眼前是阵阵的黑影，耳边是声声刺耳的蜂鸣，心脏的每一次艰难跳动，带来的都不是缓和，而是更剧烈的疼痛。

 

不知道过了多久，周身那阵难捱的无力感与痛苦才渐渐消退，魏无羡挣扎着撑起身子，张口吐出一口发黑的瘀血，他干咳两声，又摔回地上去。

 

天色渐晚，乱葬岗上枯木丛生，魏无羡躺在一堆野草与乱骨之中，吃痛地抽了几口凉气。

 

疼。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，却也不是过往受伤那种真真切切的生疼，而是如同蒙了雾气一般的隐痛，藏在骨头里，埋在身体深处，哪怕用刀剜起伤肉切下痛骨，也不能够停息。

 

魏无羡躺在原地又等了一会儿，才慢慢揉着腰站起身来，他擦掉额头渗出的冷汗，又用力甩甩头。

 

从发作到结束，他一个字也没有说。

 

周遭寂寥无人，他下山买回来那兜萝卜，在他滚下山时破开了袋口，此刻滚得到处都是。魏无羡拍了拍浑身上下的灰尘，认命地抓着麻袋漫山遍野地找萝卜，确认自己没什么异常了，才又重新上山去。

 

活死人。哪有那么好的事。魏无羡一边按着隐隐作痛的胸口，一边腹诽，断腿尚且不能复原，更不用说人死了。

 

抱山散人说，一命换一命。一条命的回归，是要用另一条命的消逝去换的。

 

远处红灯笼渐渐亮了起来，从山顶一直蔓延到这里，光芒所到之处，都呈现出一阵鲜红的暖光。

 

魏无羡压下喉咙口的血腥，重新扬起了嘴角。

 

 

“怎么去了这么久？”温情接过他手中的萝卜，皱了皱眉，“这萝卜袋子脏死了，你下次注意一下，叫他们拿个干净点的袋子。”

 

“装个萝卜而已，要那么干净做什么？”魏无羡撇撇嘴，“难得下山，我去酒馆里坐了坐。”

 

温情怒道：“你又去喝酒！跟你说过多少次，少喝点酒，你又不比旁人，坏了根子，以后你就等着难受吧！”

 

她一边把萝卜捡出来递给守在旁边的温宁，一边问：“……听到什么了？”

 

魏无羡道：“老生常谈。无非还是那些旧事，不新鲜。”

 

他一边回想，一边笑道：“不过温情，这次他们没骂你，一直都在骂我一个，哈哈。”

 

温情骂道：“这有什么好自豪的？你的名声坏透了，你还笑得出来。”

 

魏无羡道：“你知道，名声这种东西，我向来不放在心上。不过无上邪尊夷陵老祖如今的风评，可是要压过你这岐山毒医了。”

 

温情把麻袋仔仔细细的押平，道：“是是是，夷陵老祖威武，我可不敢跟你比。”

 

两人沉默了片刻，一起笑出声来，温情抱着叠好的麻袋站起来，轻咳两下，道：“小金宗主那件事……算彻底解决了吗？”

 

魏无羡道：“嗯。兰陵金氏说不再追究，金光善不可能如此宽宏大量，想来是金子轩的意思。”

 

温情舒了一口气，道：“那就好，那就好。”

 

这一次的事，实在是太过骇人了。温宁背着魏无羡回来的时候，温情几乎以为自己绝命之日已到，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。

 

可最后，魏无羡却拼命地将她困在了伏魔洞内，向她再三保证他有办法。

 

又过了几日，魏无羡冲出了乱葬岗。等他回来的时候，金子轩复活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。

 

温情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。但想来，一定不会是多容易的事。

 

如此一来，她欠他的恩情，算是再也还不清了。

 

温情默默叹了一口气，道：“去洗洗，你看你脏成什么样了，今晚四叔下厨，我们吃鱼。”

 

魏无羡眼前一亮：“鱼？好，这就来！”

 

“一共就没几条，你可得给我悠着点。”温情警告道，“阿苑还在长身体呢，不许和他抢，听见没？”

 

魏无羡对她做了个鬼脸：“知道啦，温情你真是越来越啰嗦了。”

 

 

温苑坐在石台上，两条腿悬空摇摇晃晃，好奇地盯着魏无羡的手心。

 

魏无羡握着一块斑驳的木头，另一手端着一把小刻刀，正聚精会神地雕着什么。

 

自从决定给金凌打造那枚银铃开始，他有段时日没动过这石台了。现今他闲来无事，便重拾旧事，跑来捣鼓他那些千奇百怪的玩意儿。

 

最后一刀刻下，魏无羡手中的木头彻底成了型，他放下刀，吹干净木块上的碎屑，笑着把它送到阿苑面前，温苑歪着头看了一会儿，惊喜道：“是小兔子！”

 

这块木头原是乱葬岗上一棵枯树的一部分，被魏无羡捡了来，给他雕了一只兔子。

 

魏无羡满意地点点头，笑道：“阿苑，想要吗？”

 

温苑用力点点头。

 

魏无羡捏捏他的脸，低头给木兔子拴上一根红绳，细细地挂在了阿苑颈上。

 

温苑低头把兔子捉起来把玩儿一会儿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，道：“羡哥哥，还有没有呀？”

 

魏无羡道：“还想要？现在就这么贪心，长大了你要怎么办呀？”

 

温苑认真道：“不是啊，羡哥哥，只有一只小兔子，他会寂寞的。”

 

魏无羡一愣，进而噗的一声笑了出来，他一边笑的浑身发抖，一边摸摸阿苑的头，眼珠一转，点头道：“阿苑说的有理，那就再给阿苑一只吧。”

 

说着，他从怀里掏出先前买的那只糖兔子，这只兔子一直收在乾坤袖中，故而他刚刚从乱葬岗上滚下去，也并未有损。

 

阿苑兴高采烈的接过来，一手拿着一只兔子，又开始玩他最喜欢的“我喜欢你”“我也喜欢你”的游戏，魏无羡在一边看着好玩，心说现在的孩子还没桌子高呢，就开始说什么喜不喜欢的了。

 

可怜他活了二十多年，还没对人真心诚意的说过这两个字呢。

 

温宁在门口探头结结巴巴地喊他们去吃饭，自打误杀金子轩之后，温宁连见他都畏畏缩缩的，好容易最近不下跪了，但话还是说不利落。

 

温苑从石台上跳下来，一手抓着那只糖兔子，另一只手牵住魏无羡的右手。

 

“羡哥哥吃饭啦。”他说，“情姐姐说你一定要好好吃饭的，我们吃完饭再来玩儿吧，乖哦。”

 

在他的认知里，魏无羡坐在石台前就像他坐在泥地里玩泥巴一样，都是在玩儿。只是魏无羡不如他乖，因为他会按时吃饭，魏无羡却会沉迷“玩乐”不好好吃饭。

 

现如今，他是在哄魏无羡要乖呢。

 

稚子无知，魏无羡心下却是一阵柔软，他把温苑的手握得更紧了一点，笑道：“好，吃饭。听阿苑的。”

 

像想起什么一样，他弯下腰，帮阿苑把糖兔子用干净的手帕裹起来收到怀里，一只手指抵住唇，小声道：“我给你买这个的事，不要让你情姐姐知道，不然她又要说我乱花钱了。”

 

温苑一脸严肃，饶有介事地点点头，伸出一只手，翘起小指头，魏无羡依言与他拉钩，一大一小，面色严肃的像要去参加什么正式宴会似的。

 

跨出伏魔洞时，魏无羡的心脏忽的一悸。下一刻，他用力压住喉咙口的阵阵腥甜，不动声色地走了下去。

 

只有一瞬，还好只有一瞬。

 

 

TBC.

这一篇非常难产……尽量快更啦，病弱羡的第一次尝试，希望能达到心中的标准了OTZ

再次与你们相遇啦！